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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棱堡不只属于军事历史,也属于阴谋论。
« 于: 四月 18, 2024, 12:18:26 下午 »在三月底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里,我搭上了一艘几乎空无一人的渡轮前往了纽约港的总督岛( Governor’s Island)。阳光明媚,但凛冽的寒风显示这不是个适合野餐的日子,而许多游客经常在夏天前往该岛。下船后,我发现我将自己置身于了一片几乎无人的地带,要抛开曼哈顿角传来的不绝于耳的私人直升机起降的声音,岛上可以称得上格外安静。我到这里是为了造访一个星形的堡垒,杰伊堡。它建于 1794 年至 1806 年,是曾经保护城市及其港口的一系列的海岸防御工事之一,最近被重新改造成了历史景点和夏季休闲场所。杰伊堡因其引人注目的结构而闻名一它的形状有点像五角星。这使它被卷入了关于历史和人类本质的奇怪阴谋论当中。
欧洲风格的堡垒从四四方方,角落建有圆形塔楼,演变为了杰伊堡这样的棱堡。其背后的原因是简单的几何学和技术的进步。虽然传统建筑让弓箭手可以轻而易举地防御堡垒,但大炮在塔楼上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没法轻易地在垛口里操作大炮,或者是让它直接朝下开火。尖形棱堡则通过消除了大炮的盲区解决了这一问题: 可以把大炮放置在在堡垒的凹处,它就可以瞄准相邻的凸出城墙上下的敌人,从而抵御从任何方向进攻的军队。
我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与棱堡有关的问题是在看了W.G. Sebald的封笔之作Austerlitz之后。该小说以名为Jacques Austerlitz的建筑评论家的视角,在故事的开头就向主人公阐述道“往往是那些我们最强大的造物反而揭示了我们的明显的不安”。在描述欧洲棱堡的演变时,Austerlitz将棱堡称为对“一个从开始就走错了的思路”的背叛,这一思路即是:通过精细地设计棱堡和半月堡,可以让堡垒中的大炮很好地覆盖整个城墙外的战场,从而可以使城市成为世界上最为安全的东西。
“到了今天,没有一个人”他继续说道“能够想象当时浩如烟海的防御工事的理论著作,它们背后的天马行空的几何学,三角学和组织学原理,以及飞速增长的用以描述堡垒和围城的专业词汇,如今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其中最简单的术语,escarpe,courtine,faussebraie,réduit,glacis。而从今天的视角来看,我们能够看到,在十七世纪的晚期,壕沟掩护后的星形的十二边形脱颖而出,成为了军事设计当中偏好的规划”。当然,杰伊堡只有五个顶点,是Austerlitz所描述的军事规划的简化版本,但港口对面当时被称为贝尔杜岛的伍德堡却有完整的 11 个顶点。它大致与杰伊堡同时完工,但后来被改建成了自由女神像的基座。
如今,在世界各地仍有数以百计的这类建筑;从安提瓜到台湾,从爱尔兰到委内瑞拉,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不过绝大多数都在欧洲(仅在法国就现存有数十座,意大利也有着差不多的数量)和前欧洲殖民地(从缅因州到佛罗里达州的美国东海岸就有数十座,加纳海岸有五座荷兰和葡萄牙占领时期的遗留)。它们最早是在 1453 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发展起来的,在整个 16 世纪都挺流行,直到 19 世纪才逐渐被淘汰。
作为可以被设计用于抵御炮火直击的巨大建筑,它们格外庞大,又不易拆除,因此即使在失去用途后仍长期存在于我们的视野当中。这些建筑的背后是一段我们很清楚、但很奇异而复杂的建筑学和军事历史。但它已经注定失去了所有的使用价值,即使这些建筑本身仍然存在。这么看来,我们也是注定了要被这些比我们寿命长久得多得建筑所包围,也注定了要被它们背后的走偏了的理论本质所笼罩。
在我得知有一套围绕着这些堡垒所建立的理论后,我再次翻开了Sebald的小说。根据从互联网的奇怪角落所看到的,这些堡垒并非是早已过时的防御理论所留下来的精致遗留,而是某些遗失的,超级先进的文明所建造的结构。“先把话挑明了” starforts.org网站上这么说道“现存的棱堡,无论是完整的还是残骸,都曾是一个失落文明(原文如此)的巨大网络的一部分。这个网络,据我们所知,覆盖了整个地球。这是一个大胆的论点,但有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支持。研究正在进行。”也就是说,来自不同国家,面对着不同敌人的各色堡垒,都是互相联系的,它们是了某个已然消逝的帝国存在的证明。
Youtube,tiktok和reddit上都能看到这些名为“星堡(棱堡)”的垃圾视频和帖子:特斯拉,振动治疗,古代电力,声音频率科技…其中,棱堡是当今社交媒体上泛滥的新纪元New Age胡言乱语当中的重要元素(starforts.org有一个经常发帖的人叫做John A. Warner IV,前美国参议员和美国海军部长John Warner III的儿子。此人自费出版了一本有关棱堡的涉及许多阴谋的小说。比如说,他说棱堡不是被“建造”的,而是通过某种混合了频率共振和水电子学的技术所“种”出来的,虽然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这些阴谋论的共同论点是,棱堡的结构能够不知怎么的阻挡电磁能量,所以说它们,一定,某种意义上,可以当作自由能发电机。而其星形的外形,根据阴谋论者,是对某种频率在示波器上所显示的图形的模仿,这意味着它们不只是军事科技,而是一种有机的结构,与自然界所和谐共鸣。
如果你觉得这玩意完全说不通,别担心,即使是它们当中最有说服力、最直接的理论阐述,也是离奇的、自相矛盾的,并且依赖于question-begging(指将不成立的事作为前提)和混淆视听。与许多阴谋论一样,"棱堡"理论建立在对证据的故意的、愚昧的误读之上(也就是说,要么坏,要么蠢)。“全球到处都有棱堡,但专家都解释不了它们” X 上的一篇帖子写道。另一位阴谋论者在一段视频中解释说:"我亲眼看过棱堡,家人们,它们根本不可能被解释为'这是一座防御性建筑',它们压根没法起到防御的功能。我的意思是,当然你可以各种加固它们然后把它当作防御工事,但它们不可能是为此而建的。你看看就知道了,根本不合理" 在另一篇文章中,位于马尼托巴省偏远北部的威尔士亲王堡垒,被单独选出来当作例子,因为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它曾被重新抹过墙缝(原文说是repointed,是说因为墙壁当中的灰浆年代过久会产生空隙,所以重新填充的工序,不太知道中文怎么说)过,("唯一能推断出的是,这些灰浆只是装饰"),这是被视为不可解释的该堡垒一系列非常明显的历史特征之一。最后视频作者总结道:"这座建筑是被发现的,而不是被人建造的"。
为什么这帮人会如此痴迷于证明这些历史遗留下来已经失效的建筑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呢?在他们的故事里,棱堡作为秘密发电机,曾经是自由能源的关键。一旦激活它们,我们不仅可以摆脱化石燃料,还可以结束战争和贫穷。因此这些阴谋论者认为,这就是它们的真正样貌一直被掩盖的原因。棱堡的此类传说故事可以被视为是对核聚变、水燃料化油器、尼古拉-特斯拉永动机等各种阴谋论的进一步阐述。这类理论声称,现代世界的纷争、苦难和匮乏负责都是由于一个秘密的全球阴谋集团的唆使,而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就都这么隐藏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东西,说实话,不是什么新鲜玩意。至少是从的Erich von Däniken的《众神的战车?》(在后续的版本当中,这个问号被去掉了)一书在1968年出版以来,历史修正主义者们就一直认定巨大和异乎寻常的建筑结构是外星人所为了。棱堡的阴谋论来自于同一个剧本,只是他们把目光放在了有着详细历史记录,更加现代的堡垒上,而不是,比如说,金字塔。认为在欧洲文明出现之外的文明是外星人的杰作的这种看法由来已久,充斥着西方沙文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恶臭,它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埃及人或者玛雅人的艺术和建筑的蔑视,也是对秘鲁古纳斯卡文化用来绘制纳斯卡线条的巨大图形的数学和透视法的贬低。
相较之下,棱堡阴谋论的奇怪之处在于,它将西方人和西方自己的文化给隔离开了,棱堡并非是几千年前建造然后遗留下来的残骸,而是由阴谋论者们的祖辈所建造的,这些建筑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对于使用英语,法语和德语的读者来说,很容易读到和读懂。如果说棱堡有那么一丁点的神秘,那也是完全由这帮阴谋论者所编造出来的。
这可能就是我感觉不得不回一趟杰伊堡的原因,它是离我所住的布鲁克林最近的堡垒,就坐落在渡口码头附近。沿着路一直往上走,就能看到堡垒曾坐落的土丘。由于堡垒大部分沉入地下,因此它远称不上雄伟壮观,几乎没有高出地貌的部分。只有爬上山顶才能看到个大概,但即便如此,也几乎不能一眼看到它的全貌,只能在它的周围走走。
将要塞与周围山丘隔开的护城河(依据维基,也可以说是护城沟)依然存在,虽然上面的草被打理过,但依然能唤起人们对古老废墟的幻想,泥土和青草一直延伸到--甚至是覆盖着--已有 200 年历史的石垛口。作为一个国家公园遗址,一些重要的地方都有树立着标语牌,上面介绍其历史,但介绍得并不详细。 关于这座建筑的形状,牌子只介绍说是 "常用于防御工事,因为能给守军提供有效的射击角度"。这种防御工事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可能一下子看明白它。杰伊堡没有大教堂或城堡那样气势恢宏的外墙(façade),而是由一组组长长的矮砖墙和石墙。它们分布在多个方向,呈尖锐的Z字形。怎么看它们都不像是星形,或者说它根本不像任何形状。给人的感觉是杂乱无章,甚至可以说是无情的。只有在看到平面图时,你才能看出它的整体形状。
在我的远处,越过海港,是重建的世贸中心,看到它就会唤起人们心里隐隐的对国家安全的不安。在二十一世纪的美国看到这样的堡垒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毕竟这个国家已经几个世纪没有被真正地入侵过了。在Sebald’s Austerlitz书中,这样的建筑与其说是强大的防御,不如说是某种疯狂。如Austerlitz所说,它们有着明显的缺陷:是“一种对被害妄想的阐述“他解释说“这是在指出自己的弱点,几乎是在邀请你的敌人来攻打。更别提随着堡垒越来越复杂,它们的建造时间也随之增加。可能堡垒刚刚建好,或者还没建好,它们就被新的火炮和战术所取代了。这也是人们逐渐认识到的:一切都是在运动中被决定的,而非在静止中”。
他认为,我们周围的废墟,不总是巧妙规划,深思熟虑,对和平的渴望,乃至于遗产的产物,它们本身是偏执狂头脑运作的表现。思维、句子或对话可能失控,砖石和迫击炮亦然。如是,我们被偏执狂的遗产所包围,而我们自己也将偏执投射其上。"Austerlitz在其他地方解释说,我们“惊奇地”注视着这些建筑,这种惊奇本就是一种现生的恐怖,因为不知何故,我们本能地知道,这些巨大的建筑在它们面前投下了自己毁灭的阴影,它们在设计之处就预料着它们日后作为废墟的结果"。
但建筑所体现的偏执,并不会引发偏执,至少不总是。对我而言,棱堡阴谋论所引发的情感大体是忧郁。在奇形怪状的解释和理论当中,似乎隐藏着一种奇异的乌托邦视角。一个在starforts.org论坛上发言的人说道“星文明(Star Civilisation,因为棱堡也叫星堡)现象给了我希望,它证明,曾经存在着一个全球性的社会,人们可以通力合作让世界变得更好,与自然共存,为每个人谋求更光明的未来。它告诉我,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因为它曾经存在过。世界不总是处在战争当中的,星文明就是证据。”通过(虚假地)将这些堡垒描述为古文明发电机,他们抹去了这些堡垒所实际铭刻的长久的战争和纷争的历史。
这种想法,无论多积极向上,都是在抹杀对历史的记忆。要维持这么大范围的理论又需要许许多多的记忆。所有的一切一切都需要被埃及圣书体的水平,一种古老的,据称无法被读懂的文字(当然,我们其实是可以读懂它们的),这样,一切都可以被这些门外汉随着心意重新解读了。
或许Sebald是对的,这种大型的东西透露出来的是深深的不安全感,尽管它们是由砖石砌成,它们早已预设和描绘了自己的毁灭。只是这毁灭看来并不来自大炮或攻城器,而是来自对赋予堡垒意义的历史的抹杀。
在我看来,人类历史中有着痛苦,纷争,灾难,痴愚,但也可能有着在黑暗年代生出奇异的恢宏,意料之外的美,对正义的坚持的可能性。我看到的历史,复杂,但奇妙,充斥着无序和混乱但,永远不会没有救赎。而阴谋论者们,想要通过摧毁我们对历史的感知来塑造未来。
我曾站在这样的城垛下,体验到了一种崇高的敬畏,一种对历史重量的感知。如今我更多地感受到的是焦虑。阴谋论者疏远了他们周围的历史和建筑的世界,我则感到了与他们,和人类同胞群体的疏远。我们看着同一个建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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